隨遇而安

她坐在咖啡館裡，隔著玻璃窗望出去，城市夜晚的燈火忽明忽滅，美得有一點惆悵，失溫的咖啡冷冷地，她啜了一口又放下，拿起擱在沙發邊的黑色流蘇圍巾，把臉埋進溫暖的毛料衣領起身離去，推開咖啡廳大門，風冷不防吹得她長髮揚起遮住了視線，她打了些寒顫將大衣裹得更緊，手上拎著外帶咖啡，稍微暖和了十二月冷清的冬天。

佇在家門前她低頭伸手撈著包包裡的鑰匙，龐大的袋子體積像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，她找著找著有些慌了，她無法想像如此冷洌的夜晚裡，只為了買一杯咖啡而被關在門外的後果，她冷靜下來蹲在地上把袋子往下倒，亮晃晃的鑰匙掉了出來，她悠悠吐了一口氣，神情終於放鬆。

進了家門，將咖啡放在沙發旁矮桌上，她打開音響，Vienna Teng的歌聲暖和和地輕飄了起來，一種屬於夜晚的恬靜混合著咖啡氤氳的香氣，隱隱地迴盪在房子四周，變成了她體內再熟悉不過的溫度。啜飲著溫熱的咖啡，順著喉舌之間緩緩地滑行，在沁涼寂寥的夜半，她彷彿渾身舒暢了，靈魂被順服了，體內有種奇妙的騷動，一一被咖啡的聲色封口。

那些年她在採訪工作裡衝鋒陷陣，趕稿變成每天例行公事，白天或黑夜不具意義，她的時間序巔巔倒倒，很像她潛意識中叛逆的本質。不少同事靠咖啡提神，把它當成了漱口的白開水喝，一天喝上七、八杯咖啡是常態，有時她不禁在想，咖啡成癮似乎是一種另類的心理治療，藉著觸動味蕾的芳香而隱身其中，變成了情緒逃避的另一個出口，在酗咖啡的同時，也解放了自己。

很多人羨慕她工作自由自在，將近十多年的時間，她常泡在咖啡館進行採訪，咖啡館裡販賣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浪漫氣息，讓人嗅著嗅著忍不住想愛。從不諱言自己談情說愛的本事和酗咖啡一樣兇，她有一座私藏的個人咖啡館，男人是各式各樣的咖啡豆，豢養了她愛情的胃，等待一杯咖啡，等待味蕾出走，濃烈地、溫甜地、苦醇地，豐富了愛情生活中千變萬化的滋味，飲一杯咖啡，她的世界緩緩地安靜下來，像愛情的大麻。

但她口中所謂像愛情大麻的咖啡，有一天竟失去了安神的作用。她清楚記得，決定離開那個男人時，她請了一個星期的年假，那期間她一個人待在屋內那裡都不去，拔掉了電話線和外界斷絕聯絡，只想圖個清靜，而她怎樣都提不起勁來，在房子裡癱成一團泥，晃晃忽忽睡著、醒來，沒了力氣。

有一次她突然在房子裡待到心裡發慌，整個胸口像被轟炸過，空空的。她草草穿上外衣，衝動地想出門透氣，沿著巷口走到街角的咖啡館，一推開旋轉門，濃郁的咖啡香氣襲了上來，一種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召喚著她，「一杯Espresso…」，90度C的高溫、高壓，瞬間得到一小杯口感濃郁而芳香的濃縮咖啡，這香味刺激著她的想像，她需要清醒。

接下外帶咖啡，她竟有安心的感覺，彷彿一個寂寞的老靈魂無聲地被撫慰了。啜飲著滾燙的Espresso，咖啡的苦澀和濃醇一時之間湧上喉間，她走在街頭，眼睛突然模糊了起來，唯有這一次她的心情咖啡館失效了，沒有愛情靈藥，只有濃縮咖啡的苦澀，在她的愛情世界中留下分手的印記和味道。

那次之後，她有很長的時間不喝咖啡，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異常安靜，沒有人知道她為了什麼戒掉了咖啡，只有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。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等待舌間味蕾的恢復，等待愛情咖啡館的重新開張，而現在的她又回到了當年酗咖啡的習慣，一種如大麻似的咖啡成癮，愛情又悄悄地回來了。

（林嫻如∕'O Sole Mio‧邊邊角角藝文論壇成員）